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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唐罗氏
 花木扶疏,庭院深深。

 本是七月暑,烈如火,连树上的知了都给晒的无打彩,失了鸣叫的兴致,恹恹的伏于绿叶掩映中,静悄悄的消磨这暑天闷热。

 陈饰精美的小卧厅里,坐北朝南正摆一张花开富贵的老红木软榻,榻上铺一领玉冰簟,一秀丽妇人慵懒斜倚,合衣轻卧。一碧衫丫环跪伏脚榻之上,一面打瞌睡,一面给妇人轻轻的捶腿。

 正是暑,这小卧厅之内,非但不觉半丝暑气,反是凉浸浸的,和着室内幽幽雅雅不散的一缕清香,种种舒适怡人,便是神仙也住得了。

 帘拢轻动,一个身着娇黄裙子,头梳垂鬟髻十八\\\\\\\\九岁的大丫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。那碧衫丫环正瞌睡的香,半分未曾察觉。还是这黄裙丫环一只手轻按于她肩上,碧衫丫环方警醒了,回头一看,弯起一双明净的眸子,无声甜美一笑。

 黄裙丫环声音低,轻声禀道,“太太,黄嬷嬷来了。”

 俏丽妇人显然并未入眠,她懒懒的睁开眼睛,含笑责怪,“你这丫头真是,黄嬷嬷就是你祖母,还一口一个黄嬷嬷的。”

 黄鹂笑道,“太太面前,奴婢不敢坏了规矩。”小步上前服侍俏丽妇人起身。

 门外丫环听到里头的动静,连忙打起帘子请黄嬷嬷进去。黄嬷嬷头一二金钗,身着绸衣,看着就是体面老仆。她尚未行礼,俏丽妇人已摆手,“嬷嬷不必多礼,坐吧。”

 黄嬷嬷依旧将身一福,低了些声音,“太太,已经未初了。”

 俏丽妇人角勾起一抹冷笑,喉间哼了一声,“什么时辰,又与我有什么相干。人家都大剌剌的说了,有后娘就有后爹,可不是我待了他?我又何必去多事,再叫人以为我这继母有甚歹毒心肠,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!”

 黄嬷嬷静静听了这番抱怨,依旧温声劝道,“大爷孩子心,说出的话哪里做的准。正因他口无遮拦,对太太不敬,老爷方恼了大爷,这不才教训他么。只是老奴细思量着,太太是长辈,俗语还说呢,大人不计小人过,‮子母‬哪有隔夜仇。太太是嫡母,大爷喊您一声太太,就是您的儿子,太太还能真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不成?再者,就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,只当尽孝了。”

 “罢了罢了。”俏丽妇人面色微缓和,“我们罗家是什么门风,我自幼承父母教导,难道还真跟他一个半大小子计较?只是后母难为,少不得受些委屈,这些年我受的还少吗?多一次也不多。现在什么时辰了?”

 黄嬷嬷禀道,“已是未初了,奴婢着人去打听了,祠堂里鬼哭狼嚎的,约摸是真打狠了。”

 罗氏一笑,心下微微快意,嗔道,“咱们老爷啊,生就是这副严厉子。还好夏哥儿是个省心的,行了,老太太这个时辰定在午觉,莫要去搅扰老人家,传她们进来服侍我梳洗,这就去给大爷求情。”

 黄嬷嬷奉承道,“太太心宽阔哪,无人能及。”

 罗氏叹,“做人后娘的,哪个敢不宽阔来着。”

 罗氏出身书香,其父为正三品礼部侍郎。好端端的书香闺秀,要说怎么给唐大人做了继室呢?还要从这年代的一桩盛举说起——闱。

 大凤王朝最重科举,朝中六部高官无一不是科举进士出身。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皇帝老子爱才子,民间‮女男‬也偏爱才郎。故此,每年闱后,新科进士就成了婚配‮热火‬。每次闱三榜一出,除了特有背景的新科进士,余者都要被抢——抢去做新郎。

 罗氏十五岁的时侯赶上一科闱,其父当时官职尚低,家丁也没本事,原是抢了一个三榜同进士,想着凑合凑合倒也罢了,结果还未把同进士运到罗家,就给人中途劫了去,搞得罗氏十五上没嫁出去。

 罗氏母亲出身将门,当年就是罗氏的姥爷亲自出马,把罗氏的爹罗老爷抢回家配给女儿做丈夫。罗母自己得了抢女婿的甜头,一心一意要给闺女抢个好的。那年的同进士被人劫了和,罗母一合计,反正闺女年纪不大,索再等三年。

 终于罗氏十八岁时,又赶上朝廷闱。这回罗老爷争气,升了三品侍郎,比较能拿出手了。罗母往娘家借了数十彪壮兵丁,金榜一出,由罗母亲自带队,把唐女婿抢回了家去。

 要说唐大人这相貌真是没的挑,当年唐大人不过二十二岁,正当青春年华,且生的身长六尺三寸(一尺约合30cm),长眉凤目,鼻高嘴阔,端的是才貌双全伟丈夫气概。

 而且,唐大人的闱名次也好,二榜传胪。

 细算起来,比罗大人当年的名次更好。

 罗母完全是眼明手快,抢了人就跑,中间打退六七拨劫和的,历经千辛万苦的把唐大人劫回了家去。好茶好水相待,又一番好言好语的相问,主要是问其婚姻状况。

 小唐进士喝一巡好茶,坦诚相告,“出身寒微,家有老母幼子、糟糠之。”

 罗母一听这话便是心下一跳,她实在是相中了这位年轻俊俏的小唐进士给闺女做女婿,当初捉女婿时瞧着小唐大人年轻俊俏,还以为家中未曾婚配呢,谁晓得竟连儿子都有了。

 罗母心里就甭提多懊恼丧气了,然后,罗母耍了个小花招,她老人家一面叹道,“实慕大人俊才,不想竟无佳缘,可叹可叹。”一面叹,一面就避出小厅。

 接着在罗母的暗示下,罗母身边得力嬷嬷——黄嬷嬷出场了,黄嬷嬷借机与唐大人拉了两句家常,然后从门当户对、夫贤孝一直说到好男配好女、好马配好鞍,总而言之一句话:小唐大人你愿意休不?你要愿意休,咱家老爷太太也乐意将掌上明珠相许!

 听了黄嬷嬷一番好言相劝,小唐进士喝完三盏好茶,将青花瓷盏轻轻的放于手畔几上,一掸身上皂布袍,温声道,“若今因富贵而弃糟糠之,他必因富贵而弃贵府‮姐小‬。唐某自幼读圣贤书,不敢行此不义之士。贵府偏爱,小生心领。”施施然起身告辞。

 黄嬷嬷将小唐进士的话照禀罗母,失去如意佳婿的遗憾如同三月犹带寒意的微风,她老人家眼圈儿一酸,抹着眼睛道,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,怎生偏就与你姑娘无缘哩!看小唐进士衣衫素朴,如今他也是有‮份身‬的人了,虽与咱家无缘,到底唐突了他,他身量与大哥儿相仿,取两套大哥儿未上身新衣,送与小唐进士。就说他才情高,人品较才情更高,请他勿必收下,莫要见外。”

 黄嬷嬷脸色微僵,道,“太太,小唐进士已经告辞了。”

 罗母嗔,“这孩子,走这么快做甚,当心出去再被人抢。”只得作罢。

 小唐进士走得飞快是有原因地,罗家的茶实在好,小唐进士出身贫困,从未喝过如此香茶,一时忘情,就多喝了几盏。

 茶喝多了,难免就要那啥。

 小唐进士要面子,尤其当时黄嬷嬷拉着他的小手说的口沫横飞,小唐进士实在不好要求去如厕。于是,一直憋到黄嬷嬷说到口干舌噪,小唐进士才当即立断回绝了罗家,一路急行出了罗府。走出罗府的巷子,到街上三拐五绕寻一僻静角落,小唐进士起衣衫顺畅的解决三急之一。

 谁知小唐进士刚顺畅了,带还未来得及系上,一只麻袋自天而降,于是,小唐进士被抢了第二遭。

 据说,那天小唐进士被抢三回,然后,他三次坚贞表示:糟糠之不下堂。

 要知道,敢放手抢进士做进士的,那在帝都城也是数得着的人家。不然,条件忒差,人家新科进士可得瞧得上你家呢!

 小唐进士富贵后不忘糟糠之,纵使三家扼腕少了个好女婿,不过,大家也钦佩小唐进士品行过人、令人称道。

 小唐进士十五载寒窗,一朝成名天下知,功名富贵随之而来,正是要回家接老娘老婆儿子来帝都来享福的时候了。谁晓得,发刘氏这般没福气,小唐进士敲锣打鼓回乡时,刘氏已是病重难起,与小唐进士团圆数后便药石罔效不治而亡。

 小唐进士成亲早,他十六,刘氏十八,刘氏出身小地主家庭,娘家有几百亩田地,在刘家庄算是富户。当初刘老爷瞧着小唐念书有灵,想着投资个潜力股,便将女儿相许。刘氏为人温柔可亲,照顾比自己小两岁的丈夫极是用心,婚后夫二人亦有无数甜蜜时光,刘氏一面持家中用度,一面孝顺婆婆,服侍丈夫,四乡八里出名的贤惠人儿。更兼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与小唐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唐惜,初时心下偶尔对刘氏微有挑剔的婆婆唐老太太,这时候对刘氏亦是赞不绝口。

 刘岳父投资了潜力股,小唐也争气,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。惜之刘氏命短,丈夫刚刚功名有成,儿子尚且懵懂顽童,便撒手而去。

 小唐进士哭了三天三夜,无奈人死不能复生。小唐进士感念发情分,上书朝廷请了一年的假,给子守孝。

 这年头儿,给祖父母、父母守孝要辞官在家,守孝大多是个名头上的事,根本不必辞官。女人如衣服,前程才要紧啊,怎奈小唐进士情深意重。因他是当年的二榜传胪,正当热乎头儿,此事上达天听,皇帝也允了,还叹一句,“难得如此痴情人。”

 痴情的小唐进士在老家给老婆大办了丧事,寻了好处,想着待百年之后夫便可团聚。于是,在乡间一面守孝,一面教导幼子,奉养老母。

 倒是帝都又有人对小唐进士留了心,这人并非别人,便是罗母。

 罗母一合计,先时你有老婆,不愿和离,这是咱没缘法。如今你那老婆薄命,这岂不是天作的姻缘么!

 世间事便是如此,或者冥冥中自有天定。

 罗氏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嫁给了守完孝重返帝都的小唐进士,有个礼部侍郎的老岳山,小唐进士重入朝林院学习,三年之后外放知县,如今已升迁至成都府府尹,端的是顺风顺水。

 罗氏嫁给唐大人,从头到脚没有半分不满意,就是唐老太太,亦不是刻薄之人。唯一让罗氏时不时心绞痛的就是他的继长子唐惜了。

 要说唐惜少时,那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,只是后来唐大人专心科考,长年在外,难免疏忽,家中发刘氏与唐老太太只知溺爱,不忍管教,就养成了唐惜好逸恶劳的子。更兼唐大人一直感念刘氏深情,又有唐老太太在一旁护着,唐惜越发骄纵,小霸王一般。

 罗氏虽说是继母,实非什么险恶心肠,她初嫁时,也曾真心管过唐惜几回。无奈,继母难为,略说的重了,她便人前人后的不是人。这么折腾了些时,罗氏的心也冷了,索冷眼随唐惜去。

 更兼唐惜是个混人,受些小人教唆挑拨,与罗氏关系一败坏下去。

 因他在书院念个狗不通,书院先生清正,纵使他爹身为一州府尹,先生也打算请唐惜回家念自己,不教他一块臭坏了锅香汤。而唐大人自幼刻苦,念书更是闻一知十的聪明人,平生最见不得唐惜这样的子。唐惜被书院开除,这等丢人现眼,哪怕有唐老太太要死要活的拦着,唐大人前几天也寻机拿掸子打了唐惜一顿。

 唐惜吃痛不过,嘴里嚷“有后娘就有后爹,苦命孩儿没人疼——”之类的混话,传到罗氏耳朵里把无端中的罗氏气个倒。

 故此,这次唐惜挨揍,罗氏真懒得去给唐惜求情。

 只是,有些事,心下如何想,做却是不能那般做的。

 如黄嬷嬷所说,罗氏厌透了唐惜这小畜牲,却不能不考虑丈夫和婆婆的心情。罗氏叹口气,由丫环服侍着梳洗了,衣衫且不换,便带人浩浩的赶往祠堂去。

 唐惜的嚎哭声传出老远,罗氏在祠堂院门口就听得一清二楚,心说:老爷午正就开揍了,这会儿都未初了,小畜特还这般中气十足,想来打的并不重。

 想至此处,罗氏又不住一叹:甭看丈夫平里对唐惜喊打喊杀、喝骂不休,心里最疼爱的,依旧是这个长子。

 扶着黄嬷嬷的手,罗氏摇摇摆摆的进了祠堂去,面儿一晃,已是一脸焦切,急步上前拦住丈夫,连声道,“老爷这是做什么!大公子有什么不是,老爷只管教导他,这么下狠手的打板子,万一真把个孩子打个好歹,不要说老太太,老爷想一想地下姐姐知道,得如何伤心哪!”说着眼圈儿一红,撇过头瞧一眼,唐惜伏在条凳上,股上的薄纱袍都透出血来。

 唐惜惨淡至此,罗氏觉着这一路前来浑身闷热的暑气顿时就散了七八分,由里到外的那叫一个心舒畅。

 一提刘氏,唐大人心下生悲,扶着竹大板叹道,“再这么纵着他没个出息,才是真正对不起他母亲!”

 唐惜已经没力气讨饶了,死鱼一般趴在条凳上,不必唐惜时这狗腿子按着他,他也动弹不得。

 唐惜时亦劝道,“惜挨这一回,定能长些记的,义父,真打他个动不得,倒平白耽搁功课。叫老太太知道,也要心疼伤心的。”

 唐大人一时气头上揍儿子,绝对没有要把儿子打到卧不起的地步,唐惜时与罗氏轮番劝说,唐大人心下已是肯了,忽又肃颜正喝问,“畜牲!你可知错了!”

 唐惜有气无力,嗒两下,“知了。”

 唐大人喝道,“这倒也罢了!你再不识好歹,不思念书,以后有你的好处!”一挥手,命人将唐惜抬回院中。

 罗氏也扶着丈夫回主院,唐大人在路上已忍不住道,“寻城南的李大夫来给这畜牲瞧瞧,莫叫他耽搁了念书。”城南李大夫最司跌打损伤,唐惜贵,每次都是李大夫过来诊治。

 罗氏嗔道,“我闻了信儿,已叫人去请了。老爷也是,既心疼,还打得这般重。”

 唐大人放下心来,哼哼两声,“妇道人家,知道个甚!”  M.eaN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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