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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 暮色低垂,天阴沉沉的。

 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——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,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“气宇轩昂“这个词有仇的家伙,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,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,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。

 “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,凄清长夜拭泪腮,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,旧缘该了难了换心哀…”

 作为一个北平人,我永远无法理解‮海上‬佬儿阿译在听着这首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。他愁苦而终穷的那张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,快被打错位了。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。

 我站住了,虽然我并不想站住。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——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。

 “都疯了吗?”我问他,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,只是发疯的形式不一样。

 他没说话,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。

 “…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,人言汇成愁海,辛酸难捱…”

 于是我走开。

 龙现在没大碍,脸上见了拳痕,还剩了半幅的衣服,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。龙这哥们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要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的,他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,居然还在骂阵“…欠削的土豆!欠子打的脑袋!欠刺刀挑的肚子!”

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,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。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,而我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,他居然放下了拳头,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“表呢?”

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“卖啦。祁麻子。”

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“欠瘟死的老母猪,披军皮的。”

 龙立刻现学现卖,骂周围那些蠢蠢动想挑战的人“欠瘟死的老母猪,披军皮的!”

 我离开的时候,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,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,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。

 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,要麻“嗳”了一声。“自己人打架,别用刀子。”我低声音,不带任何感情地说。

 要麻沉默,我离开。

 我拖着我的脚趟过的石板路,我的右手笼在袖子里,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寒之气。我的衣服很单薄,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。

 我看见了祁麻子,他就在上次龙揍他的地方,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——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。我跛过去,搂住了他的肩,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“老弟,你这是…”

 然后他脸色变了,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。

 “军爷,这是干什么?”

 “表呢?”我问。

 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“什么?”

 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,刺破了他的,再往上挑了挑。

 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出了阿译的表,递过来“你们都这样搞,生意要没法做啦。”

 我没理他,只是想迅速地离开。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个银镯的同僚——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?我跟这个潦倒同僚说:“别卖啦。又要去打鬼子了,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。”

 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,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。我拖着腿跛开。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,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——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,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——“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。”

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,遇事要往好处想,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。上午我做坏事,下午我做好事,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知道好坏的事。

 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,一手拎着刺刀,一手握着阿译的表。  m.EAn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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